2022年毕业季，我拿着“退学离校通知单”，困在泥潭里。走到这一步，我自身有很大的问题：跨专业读研，没有科研基础，对做学术缺少热情。追究到底，都归结于我当年跟风读研。
高中时我在市重点，靠着勤奋从班里倒数冲上年级前10，高考考了650多分，去北方一所211大学读新能源。这专业听上去有前景，没问爸妈意见，我就选了。之后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，每天打游戏、睡觉，一路玩到大三。仿佛是一夜间，周围人都开始考研，要么保研、出国留学，直接工作的人很少。
我想着，考上985名校，好工作自然就来了，后面的发展一定会越来越好。上网搜了一下，我把目标定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，想跨考生物医学专业。我只知道这个专业会结合计算机培养硕士，挤进去再说。
后来我没能进复试，也没想过二战——这意味着承认考研失败。从小到大，家里亲戚都夸我成绩好，会念书。我是长子，或许有潜在的影响——要做弟弟的榜样吧。他现在13岁，成绩不太好，我妈不让他玩手机，一直盯他写作业。我脱产在家考研，会觉得自己没用。
当年春招的双选会上，我也拿到一个offer，要待在河北沧州的山里做检修，年收入八万。我不甘心，就接受了考研调剂，最后被华东一所双非院校的生物工程专业录取了。家里人挺高兴的，他们不了解什么双非，觉得有书读就是好事。
我其实有些难过，但也没办法。那时，我已经不把读研当作提升学历的途径了，纯粹是一个暂缓之计。只是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，缓一缓，再出去找工作。在考研热的这些年，逆向读研不是什么稀罕事，经常能看到“双非院校硕士报考人数猛增”的报道。
一开始，导师很看好我，说要带我去兰州的实验基地做科研。因为我是211出身，同学中不少人本科都是二本、三本。上手做科研后，我才感到吃力。跨专业的我在知识上很快出现断层。
实验过程繁琐，有许多细节，稍有不慎就会出错。刚开始，我还很期待有人来带我，会为了跟学长学姐搞好关系，帮他们冲洗发酵罐、配发酵液。但最后发现，他们也要忙自己的事，没有时间教我。
拿不出实际成果，我的211光环也就失效了。导师默认硕士是有基础的，不清楚我遇到的困难，还当着别的老师面嘲讽我，“大哥，你这都不会做啊？”这种挫败感蔓延在整个科研中。其他人对导师也有怨言——坐我旁边的博士挺能干的，总被导师拉去干活，帮着做课题，压力很大，我见他发过朋友圈吐槽。
萌生退学念头是在临近毕业，和导师商量毕业论文的时候。大家在拍毕业照，我假装融入，挤出笑容，满脑子在想微信消息，导师叮嘱我抓紧做实验，不然只能另谋出路。后来，我按他的反馈又做了新的数据，得到的回复是，这也不行那也不对，全都要从头做，“你这个再做一年都悬。”
我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，很愤怒，脱口而出：“那我退学。”延毕一年——这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。我不想再在实验室里浪费时间和精力，觉得再待下去，就要抑郁了。如果要用心理健康为代价换取硕士文凭，我觉得不值。况且我打算做互联网行业，和科研没有一点关系。
我听说今年考研人数八年来首次下降，还有些惊讶。也许是前些年考研的风太大了，现在清醒的人多了。不像我，就是当年随大流考研的泡沫，还是差劲的那个。
在研一下学期，我就申请过休学，那段时间我已经严重内耗，每天晚上都要依赖酒精入睡。导员给我爸打电话前，我才和他提这事。我绕了个弯子，说想实习就得走休学的流程，还承诺毕业后应该能留在实习的公司。
也许因为我高中时成绩好，家里亲戚见面都会夸一夸，所以我在家有“学霸”的话语权。我爸很相信我的选择。大学时，他曾资助我七八千，支持我开发一个小程序。我最后没做出什么成果，他也没责怪我。我和我妈沟通比较少，感觉和她有代沟，不知道我爸和她透露了多少。
那次休学后，一个做会计的朋友说互联网工资高，劝我多实习，毕业后才好进去。我就在上海实习了半年，做了两份互联网大厂的运营工作。也是做一些杂活，没什么技术含量，但我觉得比待在实验室强。
不过那时候，我从本科同学那儿听说，研究生的底薪能比本科生多几千块钱。我想着休学半年后，回学校好好做实验，把落下的进度补上，应该还能顺利毕业。2021年3月左右，以拿到毕业证为目标，我回去开始疯狂做实验。但几周下来，都以失败告终。
说出退学的那晚，我打电话给我爸诉苦。一开始，我爸劝我再坚持一下，毕竟都熬到毕业论文这步了。但他见我情绪激动，还哭了，就松口了。为了说服我爸同意我退学，我跟他打包票，说工作不会受影响，他才点头。挂电话前他还说，觉得挺不好意思的，没给我帮上忙。我挺触动的。
我爸只有高中学历，跑过出租，现在在老家山东一个地级市做废品回收，妈妈读到小学，靠打零工赚钱。当年考上研，他们很支持我，给我打钱买资料和平板电脑，还提过一嘴，劝我以后读博。
我没有多想退学的影响，当时已经到极限了，但退学的代价也显而易见——我丢掉了秋招时找到的工作。HR告诉我，硕士文凭是硬性门槛，不收本科生。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——这份待遇不错的offer本来是我退学的底气。那是一份互联网行业的产品研发工作，月薪1.5万，年终奖还会多发三个月薪水。
不过，当时的我已经下定决心，如果能保住工作最好，不行就再找。我担心家里不这么想，扯谎说能保住工作。近两年，我妈跟我提起过一两次，说她认识一些人，在家附近的园区工作，一个月能赚七八千。她期待我回山东，尽早安定下来，但我不想。
家乡氛围传统，重官、重农。高中时，我的几个好朋友就想好大学毕业后进体制内或国企，追求稳定的生活。就我所知，现在他们中一半人已经实现了这个目标，有的仕途很顺，保研后又成功考公上岸。而我去一线城市上学后，接触很多老家没有的东西，意识到自己不想融入家乡那样保守环境的。就算回去，爸妈也没有人脉和资源，能帮我安排到活少、钱多、离家近的好工作。
如果我和我妈坦白退学的事，她不会同意也不会理解的，还会伤心。她挺强势的。我爸让我不要和其他人说退学的事。直到现在，我妈和我弟都不知道我根本没拿到硕士文凭，而我爸也不知道我丢掉了那份杭州的工作。
自那通电话后，我爸再没有和我提过退学的事，但我能隐约感受到他的担心。得知我要退学那晚，他打电话给我叔叔，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。叔叔在市区开了个工厂，生意越做越大。也许我爸认为，他人脉广，或许能想出解决办法。去年过年，叔叔还问过我，学校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。我说，没事了，都处理好了。
退学后没几天，我和女朋友去长沙玩，换个环境调整心情。旅行结束，我回家待了一段时间。担心家人要看我的毕业证，我特意找同学要了学校毕业证的模板、校长签字和印章什么的，去淘宝花了两百块P了一张假的带回家。
直到我离开家，他们都以为，我是要去杭州工作了。那张假毕业证现在还在我的出租屋里，我拿来当鼠标垫用。在家人眼中，我是一个可以拿到杭州硕士人才补贴、未来能在杭州落户的人。所以，杭州是我唯一的选择——做戏要做全套。
到了杭州，我就近在东站旁一家青旅住了下来。工作没敲定，我不敢租房。我只能以本科学历参加社招，简历上的经历写——两份互联网大厂的实习经历，组建过一个小规模的辅导团队，是个小作坊。薪资要求的话，我想的是工作不忙的线块，要加班的就必须一万以上。
互联网、电商的运营岗，教培机构的理科老师……能想到的我都投了，但都没有下文，只得到了两次面试机会，一次线上，一次线下。面试时，我没有隐瞒退学的经历，被问起来，就说是身体原因，对方也没有追问。不过，因为是社招，HR会问很多和岗位挂钩的专业问题，我根本招架不住。
在杭州待了半个月，每天光是住宿就花掉五六十，上学时我攒的一点积蓄也不够这么折腾。没办法，我只能换去上海，觉得那里机会多。过去后，我抛掉了此前对工作的要求，花了几天，靠上学时的兼职经验，找到一家做留学辅导的小公司。
这是一个小团队，加上老板也就五六个人。老板告诉我，入职前三个月算实习，不给上社保，工资按天发，每天不到200块。他的态度很强硬且明确：你爱来不来。我没得选。公司在陆家嘴，我又在那附近找了家青旅住下。
上海物价高一些，每天住宿要花七十多，再点个外卖，工资就不剩多少了。我没有后悔退学，但错过那份待遇优渥的工作，说不遗憾也是假的。后来，我听说那家公司加班严重，也就释怀了。
我也不羡慕那些有硕士文凭的同学。他们中很多人毕业后去了电气、电网这样的体制内工作，起步的待遇都很差。我听说，在山西太原，国家电网每个月才给一个堂堂硕士开两千多。不过，也许工作几年后，他们的收入会变得可观，在体制内或国企，硕士确实吃香。
在那家小公司工作期间，我没有停止求职。两三个月后，我等到了一个教育平台提供的课程设计岗位。这是新业务，急招人，我一天完成了三场面试，拿到了offer。最开始薪资是1.1万，加上项目奖金和提成，平均一个月能拿到1.5万。
那是2022年10月，我在上海安顿好后，才告诉我爸妈我已经离开杭州。我还是没完全说实话，我跟他们说，这是原来杭州那家公司的新业务，我被派到上海分公司了。撒谎是为了圆上一个谎，让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。
公司业务拓展得很快。一开始，团队只有二三十个人，一年多后，就接近两百人了，大部分是95到00后。部门里有名校硕士，也有普通一本的，比例四六开吧。去年春节后，业务量起来了，公司对老员工的绩效考核尤其苛刻。
我们的客户都是各大高校的课程负责人，对课程内容要求比较高，要花很大精力沟通。因为压力，我们第一任组长，一个复旦硕士还离职了。公司高层也存在管理问题，有领导不懂装懂，插手业务，犯低级错误还不承认，在客户面前闹了笑话，导致后续我们的工作很难推进。
去年中秋过后，组长换成个应届硕士，她是自荐上去的。我觉得她也不会管理，经常想一出是一出，不想在这样的人手下工作，索性在年底辞职了。这件事我也还没和父母说，打算拖到春节回去。
